（1）
千年之后，我仍在故土，化做庄周的蝶，舞在花间。看见那采菱的女子，浣尽了一朝的纱衣，她的婉尔，成画。
我叫篱，没有过多的爱好，只是喜欢迎风而歌。青涩晨昏，丁香纷飞，也只有他站在远处与我共度。他说落花人独立，立处是心头。为了这句话，我在冬后，任他用手指，绕住我的长发。
我们住在江南一条爬满藤萝的小巷，地上满是细碎的石子，总有蝴蝶翩翩而过。早上，我爱挽着仍有清香的竹，穿过小巷，到不远的街口去买最新鲜的鸡蛋。潮湿的空气微甜，透过竹篮的空隙，看见裙子下面自己透明的脚趾，春天一样的颜色。这时，总有邻里的孩子，忽的从门后钻出小脑袋，偷偷看着我笑。他们的母亲用很大的缸子刷牙，站在门外的水龙头下，松挽着乌黑的发髻，手臂不再纤弱。她们含过一大口水，仰起头咕噜咕噜，晨光散下，落在她们浓密的睫毛上，精灵一般轻轻跳跃。
我便是在同样一个有着香气和晨光的早上，忽然看见芷水。
她背着木制的画板，蹲在地上，清数着那些细碎的石子，手指细细长长。她转过头，脸上泛着金色的微晕，丝丝分明干净的短发，齐耳。下巴尖尖，眉心卧着一颗朱砂痣。
她对着我笑，皓齿明眸象繁星粒粒。
竹篮里的鸡蛋瞬间玲珑剔透，象鱼王们的心。它们躺在我与芷水之间，婴儿一样安静。而眼前的芷水，却让我几乎忘记所有语言。
（2）
我已化作庄周的蝶，舞在花间。那曾经浩壮九州的军队，成为农人的战利品。从此，阿房百日成灰，秦俑望断前尘。
我们的小屋有一扇精巧的天窗，晴天会迎进柔软的光柱。坐在床上，可以细数其间无数悬浮的金色微尘。我说芷水你知道吗，这些微尘是爱情的种子，小屋容进它们，是给我种植爱情的勇气。他身在千里之外，公事两周。人前他是青年才俊，举手投足都有百人钦羡。他喊我作小妻子，爱上便是一辈子的事情。他不离故土，只是在等我长大，随他远赴香榭。那里有满地红叶和香槟酒，温和慈祥的双亲住在植满香根鸢尾和欧洲白百合的花园别墅。
芷水不语，只喝完这个早晨最新鲜的鸡蛋。而后她说，人们用生命来延续生命，只看是成形还是未成形。爱情是生命的发——长是风景，短是痛别，而绝，是超脱。
我明白，篱的长发，却不是为风景。
芷水的短短发丝，在爱情的种子里默默被时间淡然轻抚。我赤足坐在她的身边，泪水落下。
（3）
我是庄周的蝶，舞在花间，误入霸王的铠甲，被耀眼的盔光迷醉。楚地有女儿飘香，只是青丝随剑断，所有故事都是理想，过眼云烟。
三年前，我遇见萧楚。他说，你该留长发，会象蝴蝶一样漂亮。
我站在草原的身体里，仰望马上的他和湖蓝色的天空。远处有父母亲对我喊，篱儿过来，喝奶茶啦！我转身看见乳色的毡子们象盛满了汁液的灯盏，一座一座将辽阔的草原温柔点燃。
我在草原的星空下听风儿的声音似温柔的弦琴。一根细长的马鞭，竖在一百米之外的草丛里。我问那是什么。萧楚微笑，那是年轻的爱人们在草原的怀里互相缠绵，竖起马鞭是请你不要打扰。我疏的羞红了脸，躲进他的怀中。他轻轻呼唤篱儿篱儿快长大吧……那年，我十六岁，初恋人，唤作萧楚。
假期过后离开草原。父母送我上车，篱儿回家要好好照顾自己。湖蓝色的天空下，萧楚坐在马上，等我重回草原，做他蝴蝶一般的长发新娘。然而当我长发已过肩。父母却告诉我，萧楚为救城里来的孩子摔下马背。从此，我与他，天上人间。
（4）
我是庄周的蝶，舞在花间，叹息了一千年却已落在了南山下的菊园。远处有和暖的落日，照着他禾锄而归。
芷水在晨光微露的时候离开，淡淡转身，房门轻掩。早上醒来，已是淅沥的小雨天。窗台一角夹了一方素描，是她留下的。画中人长发而立，赤足挽着竹篮，身后是淡青色的阳光，流苏一样细细垂下。
今日细雨连绵，沾在芷水的鼻翼发间。
今日，小巷的石子润上深色，不见蝴蝶和晨洗的邻人，却有燕子斜斜掠过。还是会有新鲜的鸡蛋，象是在池塘的荷叶上滚了一回，湿漉漉的，有芷水一样的干净。回家独自打了鸡蛋，坐在他的书台前，就着晕晕的灯光喝下。
江南的梅雨夹带了宋朝的温存，黄花零落，又是起风的季节。
只是我未曾告诉他，人在故土，我只偏爱桥下的渔火和草原上的编钟。我住在铺满细碎石子的江南小巷，清晨可以看见蝴蝶，燕子及邻人。无论晨光或小雨，我只喜欢赤足走过，迎风而歌。我这样的女子，只是习惯了守在故土等待，等青丝续长，等自己长大，等岁月匆匆，忧愁可以淡忘。而遥远的异国，只怕我随他去了，会客死他乡。
午时雨下得大了。窗格之间菱花闪闪。
芷水，告诉我，可看见我的种子发芽。
他在身后唤我作小妻子，手指绕住长发。他的身上雨露微甜，泥香未散。他说想你，已整整十四个昼夜。十四天也好，你又长大了一点。他看见那副素描，仔细端起笑道，又作画了？是你自己，真好！我回身望他，慌张无措，想起芷水细细长长的手指，顿觉恍然。
（5）
我是庄周的蝶，舞在花间。海棠依旧，那作客姑苏的女子，看月满西楼，却道应是绿肥红瘦。
次日清晨，如旧。他还在梦中，我却已赤足小巷。巷中芷水*墙而立，朝我轻喊，篱！快过来！
那日，我第一次碰触芷水的手，那手柔软却隔世清凉。她拉着我向前，急急喊着跑啊篱，快跑啊！芷水的短发四散，象魅暗的冷火。我的足禁不住自己飞奔起来，耳边是旷古的疾风。竹篮竹篮，还有鸡蛋！芷水，鸡蛋要碎了！芷水不顾我的呼喊，只紧拉着我向前无尽地飞跑。我感觉脚下的碎石已深深扎痛我的心，那么长那么长飞舞的青丝，象是要变成欲展而飞的巨翅。我穿过小巷，自己的，陌生的，一条又一条。隐约中只能感觉无数蝴蝶惊慌的影子和孩子们瞪大的双眼……芷水，要带我去哪儿啊！
我已经忘却了时间，四肢无力，遍体鳞伤。芷水停下的时候，我看见了无尽辽阔的草原和湖蓝色天空下坐在马上微笑的萧楚。他高举着细长的马鞭在云朵下高歌，他唱他等待着美丽的姑娘蓄起长发，长大后做他蝴蝶一般美丽的新娘……风儿的声音象温柔的弦琴……篱儿长大了，长发如蝶，萧楚你看见了吗？芷水你看，那是我的萧楚，他还活着，等我做他的新娘！芷水，芷水！
这不是梦，芷水却已不在身边。萧楚却仍旧在马上扬鞭高歌，象没有看见我一般。我想飞奔上前，却摔倒在地，等再抬头，万物不在。
我不知道这是哪里，只身一人，在幽寂的陌生街道看夜色降临。
（6）
我是庄周的蝶，舞在花间。风景依旧却无人再为我鼓盆而歌。春意初浓，只是止水如昨。抽刀离去，不见伊人泪。
如今他是不是仍在梦中，等我买最新鲜的鸡蛋回家，等我去观察爱情的种子，是不是已经开花。
青涩晨昏，丁香纷飞，也只有他站在远处陪我度过，他说落花人独立，立处是心头。
我在我们的小屋中作画，无数个广阔的草原，无数个萧楚，无数个叫篱的十六岁女子。我对他说我这样的女子，只是习惯了等待，等待岁月匆匆，等待花开。在等待的日子里，他在身边，陪我回忆过往，为我平淡伤痛，不计昼夜，无怨无悔。
……
我伏膝哭泣，任泪水流连湿透长发。直到天空繁星点点，等到他憔悴不堪拥我入怀，紧紧拥住不愿放开。他说芷水芷水你怎么会在这里，我找了你一整天，心快急碎了，芷水我的小妻子，不要再离开我，永远也不要！我们不去法国，我们就待在这里，我们去看草原，我们去数星星……芷水，答应我……答应我……
我是一颗种子，被他种植在一个有天窗的小屋。每天早上喝最新鲜的鸡蛋，以及他执着一生的爱情。在开花之后，我剪去长发，不是痛别，也不敢奢望超脱，只想给他，唯一属于他的风景。
镜中的自己，脸上泛着金色的微晕，丝丝分明干净的短发，齐耳。下巴尖尖，眉心卧着一颗朱砂痣。他说芷水我的妻子，你真美，蝴蝶一样……
我叫芷水，篱，是我十九岁以前的名字。
我是庄周的蝶，在故土舞过千年。看见止水非篱，真情，无香……
